“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。”
电影《一代宗师》里的经典台词,用在我和华为的缘分上,再恰当不过。
我和华为的第一次握手,是在18年前,可是因缘际会,由于我出国深造,与华为擦肩而过,心中隐隐存留一丝遗憾。
2005年,七年海外求学生涯行将结束,意外地在法国又与华为重逢。这一次,我不再放手,一握已是十一年。
2005年,我从巴黎高等商学院毕业,进入华为财经体系。
由于我会讲法语,外派第一站便是阿尔及利亚。我只知道它是北非的一个重要国家,幅员辽阔,其他的则知之甚少。但只要是没去过的地方,我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,买了一张机票直抵目的地。
那时我主要负责融资回款,在阿尔及利亚做回款工作,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。因为这里办事效率普遍不高,客户处理文件很慢;银行系统则更麻烦,流程多是手工操作,且对外汇有管制,多少次我拿着票据在银行窗口前徘徊,却兑不到美元。
回款不及时,项目就会卡壳,着实让人着急上火。所以我天天到客户和银行主管的办公室“上班”,一来二去,与他们交情甚笃。阿尔及利亚人办事虽然慢点,可生性淳朴,对待朋友,只要在规则范围内,都愿意提供帮助。我常去客户办公室催促,“快点帮我办了吧”,客户会当场从一摞票据中找出华为的,“唰唰唰”地签字;我又拿着票据去银行,催促他们“票据齐了,下面的手续麻烦加快点”,对方当场签字“放款”。
那两年,我一个人在海外无牵无挂,就是拼了命地干活,2006年的回款大大超过年初定的目标,我也获得第一个金牌个人奖。
在阿尔及利亚,我一直承担着一项“额外”工作:开发票。
当时海外代表处的财经流程还不完善,开票基本是手工操作。一天,一名产品经理拿着空发票来找我,让我填写内容。我愣了一下,“开付款发票这事也归我管?”。对方说:“兄弟,就只有你懂法语。”
从此以后,代表处开发票的活就落在我的头上了。开始一段时间我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,后来有一天,我突然意识到其中的风险,顿时冷汗直冒。我手写的发票,不用上传网络,没人检查,也没有懂法语的人能够检查。万一哪天我头晕脑胀,写错任何一个数字都可能酿成大问题。
真叫一个战战兢兢啊。后来为了防止出错,我每次写完发票,就把票据放在抽屉里,等第二天再自检一遍。如果特别紧急,写完后过几分钟再检查,确保准确无误。开了两年发票,没有出过一次错误。
在阿尔及利亚两年,充实并快乐,但也有一次委屈到流眼泪。
那时我刚到代表处没几个月,负责接待一个国内的考察团,迎来送往、鞍前马后,会场、餐厅、宾馆,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操心。为了买某一款指定的染发剂,满城市跑遍了,接近午夜零点时终于在一个犄角找到了,连夜送到宾馆。
连续多日这般工作状态,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多回到宿舍,突然感到很委屈,想想自己雄心壮志地离家千万里,可现在干的都是婆婆妈妈的事,越想越委屈,竟哭了起来。第二天早起,又好似忘了昨晚的事,大丈夫能屈能伸,来都来了,不能退缩,依旧精神百倍地工作。
阿尔及利亚的两年是我快速蜕变的过程,从一个满脑子洋墨水的留学生变成一个接地气的职业人,负责的融资回款范围也从一个国家扩展到整个西北非法语区国家。
地中海边,那时我还年轻。(2005年,阿尔及利亚)
2009年的一天,我和领导在食堂吃饭,领导突然抬头:“公司想派你去印度,你有什么想法?”那时,华为在海外的融资业务逐步壮大,需大量人手,而我2007年从阿尔及利亚回国后,在销售融资部当了两年融资经理。几乎没有犹豫,我说:“印度挺好,这地方还没去过呢,我愿意。”就这样,奔赴海外第二站。
那几年,印度是全球增长最快的电信市场之一,运营商大多处在快速建网阶段,几乎每个客户都有迫切的融资需求。我的团队最忙碌时,同时操作八、九个融资项目,与形形色色的客户交流,忙得不亦乐乎。
A运营商是融资新手,需要我们手把手地引导设计方案,推动每一步谈判,两年里我几乎把客户办公室当成了第二个家;B运营商气质“高冷“,在耕耘几年后我们抓住一次难得机会,首创一种融资退出模式,一击即中,既满足了客户苛刻的商务要求,又保证了华为的回款利益,树立双赢样板;V运营商“善变”,每次交流都会变换需求和条件,我经常于约定时间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等待两三个小时,才能与匆匆赶来的客户谈上半个小时;S运营商则作风强硬,言语客气,但在关键条件上寸步不让;R运营商出身豪门但是要价凶狠,谈判锱铢必较,令我们异常痛苦。
在一点一滴的实操中,我们实实在在感受到印度市场的“艰险“。融资方案是与商务方案、交付方案并重的核心要素,要在银行、客户和华为之间平衡风险和成本,可印度金融市场的监管机制特别复杂,融资市场发育又不健全,导致融资成本很高。此外,印度项目的商务战打得异常惨烈,客户一般会把报价压得很低。
一边是大量机会点,代表处的项目多得忙不过来;另一边是拿不准在众多项目中,哪个可以做、哪个可以赚钱。印度客户千差万别,有的十分善于纠缠细节,一旦客户端在付款上出现状况,随便哪一个项目都能把代表处拖进负向循环的泥沼中。
所以尽管在印度29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充满商机,我们仍对涉及融资的项目慎之又慎。不过,这也逼迫着我,从财经的视角去做管理,帮助业务部门,在融资方案设计上尽可能地考虑各种风险,做到风险量化、风险可控。
印度的这三年时光,我无怨无悔,期间我的团队也荣获公司金牌融资团队奖。
郊外徒步,经过一辆满载的客车(2011年,印度)
在印度,我们主要的销售融资合作伙伴是中资银行,尤其是国家开发银行(下称“开行”)。其实,我与开行的接触始于阿尔及利亚,华为与开行合作的全球第一单保理业务,就是我完成的阿尔及利亚电信**万美元的单子。
记得是2006年,开行工作组初次到达阿尔及利亚,人生地不熟。我们请他们吃饭,协助他们找办公室、招聘员工,……。
那几年,开行陆陆续续往全球派了八十多个工作组,每到一个地方,他们都会找华为。这是因为,华为海外拓展销售融资业务与开行“走出去”的战略合拍。开行走出国门伊始并没有多少海外客户,而华为有大量的海外客户资源,有资源我们不藏着掖着,会将这些资源与开行共享,共同打造一条强健的销售融资产业链。
2007年我从阿尔及利亚回深圳,加入销售融资部新成立的开行系统部。那段时间,华为大量的海外融资项目潮水般涌入开行,我们与开行的兄弟们结下深厚的战斗友谊。尽管后来我已不在开行系统部,但每年总有几次,我与开行的朋友总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因融资项目不期而遇。
一起摸爬滚打、一起成长,华为和开行没有强烈的甲方和乙方、企业和银行的“疏离”感,而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。华为与开行的合作从涓涓细流变成奔腾的大河,一起奔向广阔的大海。
2012年,总裁任正非与销售融资专家座谈,他提出,“我们的融资资源要多元化,欧洲银行、日本银行也应该成为我们主要合作对象。“”多元化的融资结构及资源,也是公司持续稳定经营的保障。“
在短暂负责日资银行的开拓后,我于2013年来到伦敦,开拓欧资银行资源,与他们进行融资合作。
对伦敦金融中心来说,华为是一个新手。比如去年,我们希望做一个公司级的债券发行项目,可心里没底,因为我们没有经验,且是一家没有评级的公司。某银行一个做发债业务超过二十年的员工对我说,“我最近五年只碰过两三个没有评级的公司的发债项目,最终的认购情况都不太好。你们一定要做的话,请做好思想准备,可能会非常艰难,结果也不会很理想。”
他的这番话让我们陷入焦虑,因为我们确实不知水深水浅。之后我们在伦敦又同金融圈各机构交流了五六场,慢慢看懂点了门道,银行不看好我们,并不是因为项目本身不行,而是项目已经超出了业界的认知,没有哪家银行有把握。
公司最终决定,做。
发债当天非常顺利,市场反响超乎想象的热烈,认购量超过预期十倍,价格也很理想。很多欧洲银行的人在事后跟我说,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成功。那位劝我们“要谨慎“的银行老员工也表示,做了几十年银行业,从没见过这样的事。
那天以后,我经常仔细审视自己和华为,我们到底算不算新手?逐渐发现,华为的确是新手,不过是“新“在创新上,有很多业界之前没出现过的业务需求,是华为第一个提出来的。
近几年,华为的体量在迅速庞大,全球性业务越来越多,影响力也逐步上升,成为了世界商界不可忽视的”玩家“,越来越多的海外银行“追“着与华为合作。
伦敦ICT金融论坛团队(2013年,英国伦敦)
尽管华为的业务越来越高端,可我们的视野不能只局限在“高“,也得盯着”小“。因为华为在全球的业务形态繁多,融资场景异常复杂,单靠主流金融机构并不能满足需求。
在伦敦这塘深水里,既有花旗、汇丰这样的大鲨鱼,也有活得很滋润的小鱼小虾,我们发掘了一些专业又小众的银行,它们与大银行错开竞争策略,简直像是为我们的业务量身定制的。
有一年我们做B国业务,由于B国国内政局不稳,信用证暂时无法贴现,一听说是B国业务,大银行唯恐避之不及。我们在伦敦通过各种关系发掘出两家有B国央行背景的小银行,当时我去实地拜访,这两家银行虽也在金融街上,可外观毫不起眼,一不留神很容易错过。进去之前我还犯嘀咕,“靠不靠谱啊”,死马当活马医吧,我推门进去。让我惊奇地是,对方专业性非常强,清楚明白地列明可以接受B国哪几家银行开的信用证,讲明了具体原因。到现今为止,我们跟这两家银行已经做成了好几笔B国业务。
再比如,伦敦L保险公司因150多年从未违约而举世闻名,曾为泰坦尼克号出具过保单。在帮一个非洲客户寻找融资渠道时,我们开始与L沟通。平常在政府保险机构投保,流程极其繁琐,一个项目花半年到一年是很平常的事。可L公司两三天就能给我们详细答复,明确告知某个项目是否能做、能做到什么程度,这样的效率让我无比震惊。在L公司承保的基础上,我们又找到位于德国的一家“小众”银行,他们愿意参与到融资项目中来,三家合作,帮坦桑尼亚、尼日利亚、马来西亚、拉美等客户解决了融资问题。沿着这个模式,一年来我们与数十家银行不断交流,又逐步与三四家银行进行了合作,我们的融资之路越走越宽。
猫有猫道、鼠有鼠道,伦敦金融中心真是藏龙卧虎,可以找到各具特色的金融资源,为华为的业务服务,无论是大银行还是小机构,无论是欧资银行、美资银行还是日本银行。
我常常说:人生是无法设计的。生命中的每一段历程都是机缘与努力的结果。
经常有人问我,你一个巴黎高商的高材生,如果不是到了华为,应该可以有更好的平台吧?我明白,他们的言下之意,我如果去了其他金融机构,也许能有更体面的标签,赚更多的钱。确实,我的那些同学,有的去了世界银行当经济学家,有的去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做研究工作,同寝室的一位兄弟现在已经身家过亿。
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,能够进入华为,对我来说是件特别幸运的事。华为给了我一个广阔的平台,拓展了我的视野,我的人生经历是丰富的。
在非洲和印度工作,我并没有觉得很苦,相反很兴奋。我在阿尔及利亚经历过炮火,爆炸物离我就几十米;在撒哈拉以南的马里,客户办公室的大院里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大蜥蜴在树上爬;在邻国乍得,客户带我去看法国兵营,到黑人市场看非洲木雕;我挎着相机独自去过非洲最淳朴的村落,被当地人围着要求拍照。在印度,周末我顶着40多度的高温爬山,鞋底都融化了;飞机在孟买机场降落的时候,看见无边无际的贫民窟沿着机场围墙蔓延,壮观的景象着实给我深深的震撼。
我经常向同学“炫耀“:“地球上的这些地方你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,但是我去过。”这是公司给了我弥足珍贵的人生历练,不然谁有机会到这些地方看看?这是真心话。
在伦敦,我可以与汇丰银行、巴黎国民银行等世界级银行的银行家交流,不是因为我自己有多厉害,而是因为华为有影响力,我只不过恰好处于这个位置。站在公司给我的平台,我有机会接触世界金融中心这么精彩的小圈子,一点点深入挖掘、横向拓展,做一些对公司有价值的事。我真心认为我做的工作是有意义的,从内心热爱我的事业。我也是公司的小股东,在一个良性发展的公司工作,会越干越有精神。
日内瓦金融论坛上,与欧洲中央银行前行长特里谢合影(2015年,瑞士日内瓦)
当然,不考虑物质条件也是不可能的。不过公司给我的物质回报已经足够坚实,我靠着它买房、结婚、生子。跟我的那些同学虽然没法比,可我一直认为,人生不只是钱的事,钱够用就好,人生的精彩有很多指标,生命有宽度也有厚度。
但这么多年,我心中也一直存有一份伤痛和遗憾。2005年5月,外派阿尔及利亚前夕,我趁着“五一”假期回家了几天。那时我父亲胰腺癌晚期,身体已经极度消瘦。我从高中开始在外读书,常年在外,每次离家时从来没有不舍。可那次,竟有生离死别之感,我已经走到街上了,但心中总觉得不安,又折回家中,流着泪和父亲拥抱,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再次见到父亲。四个月后,在阿尔及利亚,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,我痛苦不已。
回想1998年,我获得法国国家奖学金,邀请从未出过国门的父母到法国游玩,父亲拒绝了,要我把钱省下去读巴黎高商。我在国外待了十多年,而父亲却从未出过国,如今,想带他去国外看看的愿望竟永远难以实现,一念至此,更是悲伤。为了补偿,如今每年都会将母亲接来英国小住一段时间。
在公司十一年,不觉已人到中年,我和华为的牵手还在继续。去年我拿到了天道酬勤奖牌,从领导手上接过沉甸甸的纪念牌,我很激动。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终点,反而像是一个新旅程的发令枪,我相信未来会更精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