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论坛上周其仁先生的发言记录
我们面临的挑战要比所有这些年度性的事件更加深刻，因为它跟我们改革开放40年来，经历过的高速增长改革的全球竞争格局有关。如果说40年前中国是凭当年的贫穷加上改革开放，然后以很低的成本，加入了全球竞争的话，那么今天这个格局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。在我们上头有很硬的天花板，这就是发达国家，虽然它们矛盾重重，面临经济增长的很多新问题。但是它们手里有的，都是中国经济到今天还是相对非常薄弱的。就是我们的市场叫做“独到性经济优势”，就是它手里拥有关键的产品、关键的要素，全世界市场都需要。
举两个例子，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之年，美国华尔街给全球经济烧了这么大的洞。但是2008年美国有一家公司叫苹果，它的产品往全球消费者销售，重新定义了智能手机。今年受疫情的影响，美国经济也是面临很大的困难。但是有一家美国公司，它的电动汽车，也是引起全球包括中国消费者的热烈追捧，可能要重新定义汽车这个行业。这种独到性优势，在全球竞争当中始终高高在上，特别是在贸易战、科技战打到了卡脖子领域，我想每一位在座的都有感受。就是有些东西没有的话不行，其他地方没有供应，这是我们头上的一块天花板。
我们当下跟40年前有很多变化，40年前比中国穷的国家有很多，但通常不会出产在全世界市场有竞争力的产品，今天的情况不同，越南、印度开放比中国晚，人均收入比中国低，但是它们在全球吸引投资、吸引产业方面非常有吸引力。现在去很多发达国家的超市、Mall里面看，找一些服装翻翻，产自印度、越南、马来西亚的比例在增加，中国的比例反而在减少。中国经济几十年面临这么一个局面，上不着天、下不着地，后面有追兵：成本比你还低，中国的产业在移到印度去；往上走，独到性优势还非常薄弱，这是中国经济面临的挑战。
我们中国经济多少年来是出口导向，有大量的低成本的生产要素，结合外来的资本、技术、世界市场，特别是发达国家市场对我们开放，我们就形成了大量的出口。然后大量的出口就形成了顺差，投资环境改善，外国资本进入中国。中国的外汇储备节节上升，从90年代早期的时候几百亿美元的储备，变成了几万亿美元储备。美元储备在中国不能用，我们必须去购买美国资产，其中很大一块要买美国政府的债，买美国企业的金融产品，还有很大一块是美国政府在联邦的债。这个钱就构成了我们的外债，要进入美国的金融市场。美国的金融市场由于资本供应非常充沛，所以它的利息长期以来一直非常低，可以刺激消费，就有逆差，有大量的进口产品，然后大量的对外投资。
然而美国巨额的逆差，等于把很多工作甩在了境外，这对美国自己的就业平衡和收入都有很大的麻烦。所以它的经济问题会集中表现为政治问题、国际政治问题。这个局面也是我们今后发展当中，国际的和平环境都会受到影响。
这件事情其实很早之前IMF和国际很多研究机构都发出过警告，2003年、2004年就说全球失衡，失衡的突出表现就是美国的逆差和中国的顺差，这是剪刀差。很多人研究，这会发生重大的问题。但是很有意思，很多问题预言到了不马上爆发，时间长了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，但是最后它会引起全球格局的重大变化。我们的看法都是由内部矛盾推动的，这个内部矛盾和全球有关系。
简单地说，世界上一个穷经济，一个富经济，人均资本多就是富经济，人均资本少就要靠自然的力量，收入也非常低。人均资本多，生产效率高，收入也就高。如果中间有壁垒，它过富日子，我们过穷日子，可以几十年这么过下来。1978年前的全球，二战之后大概就是这个局面。中国的改革开放把这个壁垒撤掉了，撤掉以后，资本打通，劳动力某种程度也打通。劳动力虽然不能大规模地移民，但是劳动力生产的产品可以出口，等于把劳动力含在产品里面来层层运过去。这个打通以后，大家看全球的分配情况都面临一个新的挑战。
什么挑战呢？等于发达国家劳动力、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，在这一个平台上竞争，这是打通了资本市场。原来发达国家的资本，主要给发达国家的十多亿，武装他们的劳动力。现在全世界，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，3300万人争10万的资本，想想这是什么结果。全球看资本的相对稀缺性极高，工人和工人之间的竞争激烈，其中最激烈的就是发达国家的工人，因为它的工资已经非常高了。过去不会受到中国工人、印度工人的冲击，现在全球化以后，你的产品跟它一竞争，它的产品卖不动，这当然影响它的收入和就业。所以这个经济体内部的收入分配，某种程度不兼容。这种局面全球化，总体来说提高了全球的生产力，但也有受损害的集团。发达国家受损坏最大的集团就是劳动力、技能会面临发展中国家的冲击。
比如手机，美国发明的，但是由中国的富士康代工。所以发明者红利它可以拿到，资本为发明提供的收入，这个它可以拿到，所以华尔街、硅谷都是全球化。但是美国有相当一些利益集团，蓝领工人、一部分白领，在全球化当中是受到冲击的。国内也一样，国内整体来说实施开放对我们有帮助，但是越靠沿海，好处越大，因为资本从沿海来的。离开资本、离开技术远一点，不懂英文，不懂对外来往，就要差一点，这是我们对国内的看法。所以全球化确实是推动了全世界经济的增长，对不同的利益集团也有不同的影响。这些问题会反应到意识形态、观念和政策上，这是法国年轻的经济学写的一本书。美国的基尼系数，二战以后大幅度下降，然后停了一段时间。随着中国的开放、印度的开放，冲击了全球市场，发达国家的基尼系数往上升了，几乎达到了战前的水平，这是非常危险的基尼系数。欧洲的发达国家也差不多。
这个东西看统计数字，只是冷冰冰的数字，到现实生活就有问题。为什么美国爆发占领华尔街，中国很多公司去华尔街上市，阿里巴巴的马云也去华尔街上市。这个上市为全球资本服务，赚全球的钱，华尔街的人好得很。但还有一些人口，他们没有得到同样的收入分配，没有分享这种经济增长，反而带来很大的失业，收入停滞不前，有各种各样的困难，最后就是1%和99%人口的矛盾。
宾夕法尼亚的一个钢铁厂，在当年是鼎鼎有名，美国第一艘航空母舰的甲板钢材就是它供货的，旧金山的大桥也是它供应的，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，为什么呢？因为全球竞争。你的成本高，你的技术进步没有后来者快，等到中国钢铁起来、河北钢铁起来，在全球市场上一块儿竞争，它就卖不动了，庞大的工厂锈在那里了。美国地图上沿得越深，锈的工业比例越高，创造了一个词叫美国的锈代。就是早期从欧洲转移过来的制造业，在全球开放竞争当中相当程度的遇到了麻烦。这是特朗普的基础，所以不管知识分子、美国的经济层怎么看不上总统特朗普，他从政治上看有基础。这是他的选票票仓和锈代之间的关系。所以我们要理解全球化会引起相关东西的变化，世界并不会因为中国的高速增长就会等着你。
下面我讲讲国内的变化，你看顺差加外资大进来，这是好事情，中国从来没有这么多外汇。进来一块美元，就要有6元人民币付出去，把美元买回来。谁付呢？央行付。央行的钱是基础货币，基础货币进了国内市场会转起来，资产价格就会有动向。如果这个屋子里面货币供应量大，商品资产少，价格一定会起来。价格连续回来，就会形成预期，大家觉得它还会涨。一不小心又是大蒜、又是粮食，实际上是因为大量的货币进入国内循环，国内很多产品大量出口。这种失衡对国民经济形成了宏观环境。所以每一块的国家外汇储备，都对应国内的人民币，好处就是不差钱。你想几十年前中国多差钱，现在不差钱。这些钱进入了土地，进入了要素，你的成本就上去了。经济在不差钱的环境运转，就是你的成本在极速地提高。我们还有市场竞争的成本、法定的成本。看一下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期间，名义的GDP增长了8.6倍，工资总额8.8倍，税收16.7倍，非税的政府收入增加了18倍，社保缴纳增加28.7倍，最厉害的就是土地出让金，增加了64倍。这些背后，在座都是做企业的，它就是成本在极速提高。
这个成本不是大家你情我愿，大家争劳动力导致的，而是法律规定的，不交这个钱就违法。问题来了，你的独到性没有上去，而成本大幅度上去了，这就是我看到的中国国民经济面临的最基本面的挑战。所以增长速度，就是2008年到2010年就发生了变化，从平均9%到10%的增长速度，一下子到了6.5%左右。即便疫情消失，我们要回到高速增长、中高速增长的难度都非常大，这个难度在我看来是结构性的。怎么对付这个问题呢？经济学教科书的成本永远都是一条线，什么意思呢？成本降降降，降到最优点以后，成本线一定会上去。经济增长、收入翻两番，倒过来就是成本，这就是经济。如果北京大学今天给我涨工资，每天我上同样一门课的成本就上升了，这就是经济循环。所以一定面临成本线会上去，上去的成本线怎么对付呢？有两个办法对付，也是2007年以来讨论突围的两个主要方向。
一个方向，用新的办法来组织生产，把成本项往右下方推，会找到一条还可以持续下降的曲线。无论是政府改变营商环境，还是企业优化环境，控制成本永远有潜力，也就是让你的成本优势持续时间长一些。第二个方向，花更贵的钱，雇更厉害的劳动力，用更高的投资买更高的设备，开发新产品。你生产附加价值更高的产品，所以这就是整个商业世界最重要的东西，因为当年通用汽车的老总退下来，去办商学院，当院长的时候，它让位商学院就是两个选择，要么成本领先，要么与众不同。要么有本事生产别人要，别人不能要的东西，要么是成本比别人低，就靠这两个东西来立足。用我的语言，一个是独特性，一个是持续的成本优势，这是中国经济未来的发展。
讲讲创新突围这件事情。创新突围什么意思啊？你看中国市场是个后发国家，后发国家特点，就是等到你和平下来搞经济建设的时候，发达国家早走到前面去了。50年讲中国会造什么？会造椅子板凳，其他都不会造，不会造汽车、不会造拖拉机，更不会造飞机。那好，前面有人造出来，我们看到以后，马上造出来就可以。这就是后发优势，他琢磨很久才造出飞机，你看到飞机就去造，中国的整个庞大的经济基本上都是看到然后造。当然第一阶段，看到了也不会造，当年是靠苏联156个项目，才给中国工业奠定了近代以来一直没有奠定的基础。但是慢慢会造，造不好。第三个阶段造得不好，但是成本低，价格有足够的吸引力。第四个阶段，提升品质，我们是后来者，看着差不多，但还是差一点点，那把品质提上去。这几步中国不同的产业线都在做，不同的公司、不同的地区重点不同。但是全球竞争格局的体系还要再跳一步，跳到哪一步呢？我们看到造的东西哪来的，这是那些产业、那些公司、那些国家原创的，原创是什么意思？“想到了造”。
你看所有产品，它最早就是个想法。你看中国人一讲就是“两弹一星”很自豪，中国60年爆原子弹的时候，美国原子弹1945年就爆了，原子弹最早是1939年的论文。把论文里面发现的原理，怎么释放原子里面的能量，找到能把原子能量释放出来的关键问题。大家有功夫追，所有产品最早是个想法，想法是在经验当中产生，但是17世纪大量是基础科技研究派生的。发现了原理，看看利用原理能不能把它变成技术，技术能不能整合成产品，产品能不能变成产业。所以中国未来一个很大的未来，往未来五年说，如果我们光是看到了造，包括全球上下也是在造，那是已经有了。仅仅别人卡你脖子，你就想办法造，这个快努力很可怕，但是还不够。这么大的国家，这么大的人口，我们已经和平建设几十年了，应该在想到造方面发一点力，就是真正在原创上去下工夫。作为经济学家，我多少年的论文，发展中国家不一定做这些事。但是中国经济这些年看下来，应该提出这些问题。看看全球多少过剩产能，无论是政府投资还是民营企业投的，为什么不能把这个资源往那个方向投一些呢？想到了造，不一定都会成功，失败率非常高。可是你看看这么多公司在红海里面杀价，这么多项目到时候说停就停，需要去产能、去库存，要花很大力量才能挑动。我们是不是可以往那个方向走。
我访问过以色列，以色列是个小国家，和平环境也比我们远。但是以色列有很多大国手里都没有的东西。我们都知道摩尔定律，性能翻倍，价格折半。但是没有人想过，信息量可以加倍，能量也可以加倍。怎么让信息量储备上升，热量不上升，这个关键技术以色列的产业界解决了，否则不会有移动互联网，不会有这么轻薄的手机和巨大的计算能力。还有风扇，手机不可能有风扇。这种例子以色列可以举出100个，所以这和今天的主题有关，就是企业家精神。从穷变富，这是一种企业家精神。把产品做好，这是企业家精神。要有社会责任，这是企业家精神。今天我们要定义一个新的企业家精神，就是从大量看到了造，要跳到想到了造，要在中国这个基础之上跟基础研究、应用研究、大学、国家研究所和产业企业市场打成一片。因为讲到底，你手里有点独到性，这个东西才有交换筹码。如果我们永远在后面，被人卡脖子。如果我们不跳过从“看到了造”到“想到了造”，从全球竞争的维度就会有问题。
下面举几个例子，认为中国的产业是有希望的。佛山一家小公司，做的是特种气体，结果这个特种气体被ASML认可，拿到了ASML的证书。用这些气体，再用光刻机，质量没有问题。佛山一家不大的公司，挤到了这个名单里面了。虽然样本很小，它还不是光刻机，但是它的产品已经做尖了，光做大做强还不够，还要做尖做硬一点。这种产品越多，中国的民营企业，在全球舞台上筹码更多。再如华为，华为手机系统变成了5G标准之一，华为实际上是用了一位科学家的论文。这种做法就是把论文和原理转化为技术，技术转化为有竞争力的产品。
还有一家深圳公司，柔宇，做的就是柔性屏，能不能成功不知道。我为什么高度肯定呢？最早的时候不是看到产品才立项，它们造这个东西的时候，还没有这个产品。最早是创始人在斯坦福的一篇论文，当然同时有好几个论文，几个方向攻，他是其中之一。毕业以后，把这个原理变成了专利，变成了技术，甚至发现以后把它搬到深圳来。投入了100多个亿量产，这个打法能不能成功，没有人保证。但是这个做法，攻击方向非常真的认可，因为这是想到了做，不是看到产品才做。因为等看到产品，其实就是已经晚了很多年了。
中国的企业家，特别是企业家，特别是深圳的民营企业家，要在这个基础上再往前提出一个要求。五年、十年，我们都可以在想到了造方向上，可以造出一些新的成就。这样在全世界，它才会真正的令人尊重。另外在商业竞争当中，你才有更多的筹码，可以对复杂的世界当中，有更大的发言权。
总结一下，最后就是几句话。过去叫水大鱼大。今年公布的民营500强企业门槛，比十年前比大幅度提高。现在的情况是未来的全球潮起云涌，不光是水大，这时候中国的民营怎么改革突围、创新突围，特别是不要把“新”定义在“别人有，我们拿来做创新”，要在整个人类范围、全球范围的“新”，要从这个方向上开始下工夫。不会一天见效，但是持之以恒，我相信会在未来的全球竞争中给我们奠定一个新的发展路径。谢谢。
参观华为
